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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之书 格高韵古----为张颔老的书法集作序

     前些时候,太原薜国喜同志来电话,要我为张颔老的书法集作序。张老是学术大家,他毕生从事考古发掘,精通古文字,精研古史,并精于天文历法,古地理学,而且还精于音韵训诂之学。他的《侯马盟书》一书,为考古界、学术界一颗耀眼的巨星,郭沫若先生称赞说:“张颔同志和其他同志的努力是大有贡献的。”日本学者、东京大学教授、古文字学家松丸道雄先生曾写道:“欣闻先生迎接‘从事文物考古工作五十年暨八十华诞’之喜,衷心为您祝贺。由于从1972年日中两国恢复国交,中国学术界的消息渐渐开始流传到我国,先生的令名立刻就以代表中国古文字学界的研究者传到我国,受到日本古文字学者的瞩目,著称于我国的学术界。其研究范围以商周青铜器铭文为首,涉及到泉币文字、玺印、镜铭、朱文盟书等许多方面,可谓充分掌握一切古文字资料,环视斯学,几乎无人能完成如此全面的研究。而且先生的贡献不限于学问,在书法、篆刻等与古文字关系甚深的艺术方面,先生精妙入神,亦是现代学者所未能企及也。”郭沫若先生对张颔先生的赞扬,特别是松丸道雄先生这封贺信对张颔老治古文字学的概括,应该说是毫不夸张而又极为精到的。但若论张颔老的学术领域和学术成就来说,我还略有补充,这准备放到后面来谈。

    我认为要谈张颔老的书法,必须首先谈他的学术,因为他不是专业的书法家,而是真正的学问家,特别是古文字和古史专家。我拜读了他的《侯马盟书》,对他钦佩不已。他从5000多件纷乱的玉片石片盟书中,梳理出盟书的六大类加以条理区别,并对这六大类一一加以笺释,既考定了主盟人赵鞅,也考出了他的敌对者“赵稷”、“中行寅”等,既考出了盟誓的确切地点,更考出了盟辞的确切时间。我读《侯马盟书》中的前六考和后五考,简直如看他斩关夺寨,层层攻坚,也如看他破解难题,好比抽茧剥蕉,步步深入,最后得出结论。他每解一道难题都是旁征博引,四面贯通,每作一个结论,都是步步为营,敲钉转脚,不可动摇。从他这前后十一考中,可以看到,张颔老的学识,是立体化的而不是平面化的。何谓立体化?我的意思是说,读书不能单识书面文字,还要知道文字背后的史实,要四面贯通,而不能只知其一。张颔老在作这些论证时,不仅仅是识读这些古字,而且与相关的古籍贯通起来,在识读古字时,又运用了音韵学、训诂学,有的求之读音,有的求之字形,特别是那些一字多形的字,有的多到六七个甚至七八个字形,最后还是被认定它就是某一个字,这真是只有具大法眼,才能见真知。我有时想,这简直是孙悟空识妖魔变相,不管你有多少变相,最后还是被孙悟空一眼看出原形。不识别这些多形的异体同字,就不知春秋战国文字之紊乱,更不知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必然、之万世大功。特别是那篇《历朔考》,张颔老竟通过一条盟辞所载“十又一月甲寅朏,乙丑敢用一元×告于丕显①公”的辞句,考出这条盟辞记录的时间是“晋定公十六年(公元前496年)十一月十三日”,而证以史实,这个结论完全与史实相符。读张老的《丛考》和《续丛考》,使人感到张颔老似乎就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目击着那些史事,甚至连当时的天象历法,地理交通,盟誓仪规,语词特征,文字异同,“国际”亲疏等等,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读书精博到如此程度,这不是任何考古学者或古文字学者所能做到的,这也就是我说的立体化的意思。我曾多次说过,历史是圆柱形的而不是平面形的,因为是圆柱形的,所以它面面相连,面面相通,形成立体,所以你必须了解整个圆柱,才能准确了解历史,了解诸种历史事件、历史现象的交叉关系。张颔老恰恰是把历史立体化了,把他所考定的事件立体化了,这是他治学的一大特色,也是他能够创造种种奇迹的一大原因。

    我还拜读了《张颔学术文集》,其中如《“②簋”探解》、《③孳方鼎铭文考释》、《庚儿鼎解》、《陈喜壶辨》、《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书戈铭文考释》、《匏形壶与‘匏瓜’星》(其余文章还未读完)等等,均贯穿了他一贯谨严的学风,不仅仅是地下出土文物与文献的对证这种双重证据法,而且连青铜器制作的工艺流程都细致地考察到,他对陈喜壶的考辨,可说是独解众疑而又对“喜”字的识读提出了存疑,这种一丝不苟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更显出他对学术极端严肃的态度,他对错金鸟书的识读,固然已独具只眼,但更见其功力和匠心的是他考出了器主是吴王僚,而且是分析了大量的相关文献而得出的这个结论。只要认真读他的论文,就会一步步跟着他的指引和辨析而信服他的结论。他的《“②簋”探解》,由这件青铜器上的一个图形,而考出“骡、驴、④”等动物的形态功能区别及传入汉族地区的最早时间以及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失载的原因等等,真是事事有据,令人信服无疑。而且即使是没有文字记载可据的分析(失载的原因),也是逻辑谨严,事理昭昭,使人心许首肯。他对“匏形壶与‘匏瓜’星”的考析,由一件青铜器的器形而涉及天文星座以及《诗经》等古文献,直到老百姓的日用器具,给人意想不到地展现了另一个从天上到地下到人间的学术境界,叫人无法不心悦诚服。张颔老的思路之敏捷宽广,是来自他学识的宽广,进一步还来自他读书的博而精研深究,万事不仅仅求其然而且还求其所以然。所以张老的这些文章,不仅教人以可靠的新知,而且示人以金针、指人以径路、度人出迷津。张颔老的《古币文编》,则是展现了另一个文字天地,全书收录精严,取材宏博而有据,收字之富,至今无出其右,为研藏古钱币者必备,而且全是张颔老手书,字字精整可据,可说下真迹一等。于此,更可见张颔老治学之精审。凡他的学术领域,考察之精博,可说毫发无遗。治学至此,亦可以说至矣尽矣,无以加矣!

    张颔老对秦诅楚文的考订和临摹,也值得一提。张老说:“诅楚文是公元前312年即楚怀王十七年亦即秦惠文王后元十三年秦国发兵击楚祭神时对楚国之诅咒文辞,世传诅楚文有巫咸、湫渊、亚驼三石,其文辞雷同,唯所祝告之神号不同……余以为三石文字残泐互见,字形亦互有差异……三石文中之婚姻字皆作婚,由此可知三石悉为唐显庆二年以后避讳之作,况秦在统一文字之前,惯用籀文。籀文婚字作⑤而不作⑥,故知今传之拓本,均非来自原石,悉为唐宋人所作。”张颔老的这一论断,自是卓见,他举“婚”字为例,尤足说明问题。这里我还可以补充一例,按秦石鼓文吾字作⑦,今“湫泐”、“巫咸”两石,各有吾字三个,共六个,皆作⑧,很明显这个“吾”字,已是后世简化的“吾”字,不是古籀文字,足见张老所论,牢不可破。

    张老除对考古发掘、古文字、古历法、古史地、秦汉及先秦古籍、音韵训诂学、古钱币学等等,皆有精深的研究而且能融会贯通外,还能自作仪器,如他曾自作测算天象的仪器“旋机”、“司南”(指南人)、“太原授时塔”(无影塔)、“天文指掌图”等等。2006年我去拜访他时,还见到他所制“旋机”,不想后来被人偷走了。他据自制的仪器测算天象,完全能与历史记载相吻合。1974年4月,他还收到著名天文学家席泽宗先生的来信,说“今年1月20日到28日春节前后,您在日面上观测到的现象,的确是黑子,这几天,只有云南天文台和北京天文馆有观测记录,您就是第三家了,实属难能可贵!有些观测资料可补两台之不足”。以个人的研究力量,竟能观测到太阳的黑子,就是天文台也只有两家能看到,这样的奇迹,真正是难能可贵!

    还有一点,张颔老除上述广阔的学术领域外,他还能诗、能画、能书法、能篆刻,他还把普希金的小说《射击》改写成长诗《西里维奥》,由此,我们更可以看到他由学术领域又跨到了文学和艺术领域。

    以上这些,就是我说的“还要略加补充”的部分。

    了解了张颔老在学术上的巨大成就,我们就可以来谈他的书法的成就和特色了。张颔老不是专业的书法家,他是一位具有杰出成就的学人,学人才是他的本色。正因为他不是专业的书法家,所以他的书法不入“时流”,也无半点媚俗之气,甚至他只用来自娱而不求人知,他在书法里说:“但有诗书娱小我,殊无兴趣见大人。”他还在《汾午宿舍铭》中说:“斗室三间,混沌一片,锅碗瓢盆,油盐米面,断简残篇,纸墨笔砚。闭门扫轨,乐居无倦,主人谁何,淳于曼倩。金紫文章,蒙不筱辩。”还有一件书法说:“平生多幼稚,老大更胡涂。常爱泼冷水,惯提不开壶。”从这些词句来看,张老是一位淡于名利,品格高尚,不喜欢张扬,可以说是隐于市,隐于学的人。他连自己的学问都不愿多加张扬,更何况于他的书法。所以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书法家,更从不会以书法骄人。这是张老做人的特点,也是他个性的天然呈露,恰恰是这些,形成了他个人的个性特点,从而也形成了他书法的个性特色。

    书如其人。张老是古文字专家,古史专家,考古专家,由于他的专业,也使他的书法呈现了与众不同的特色。他的学术传世之作是《侯马盟书》及精研古器物、古史的文章,他写的这一类的古篆文,直接逼近原物,可说下真迹一等。他有一些摹写在原石上的作品,几乎可以乱真。因此他写的《侯马盟书》一类的古篆,用笔都是出锋的,无论是起笔还是收笔都出锋。我细看《侯马盟书》原件的照片,也都是出锋的。《侯马盟书》的时代是春秋晚期,也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用毛笔书写文字的最早原迹,这是真正的真迹,没有经过镌刻。由于这一启发我又查阅了不少秦汉时的简牍,发现那简牍上的字也是出锋的。由此可见我国最早时期的毛笔书法从古籀到汉隶(写在简牍上的),也都是出锋的,有别于后来的逆笔藏锋。当然各地出土的此类简牍,书写风格有差异,出锋程度不相同,但大体上都是出锋而不是逆笔藏锋却是相同的。所以我认为张颔老所写的《侯马盟书》的古篆,是最近真迹,他没有为了书法美而改变古人的笔法。而张颔老所写的这类古篆,其用笔之圆熟流利,结体之繁复而又端秀,令人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有内涵。

    张颔老的书法中蕴含着文化、历史、文采。他与有些专业书法家临写古篆、汉隶或楷行,只是照帖摹写,依样画葫芦,没有自己的文采者完全不一样。特别是张老写的那首《僚戈歌》,使人想到了韩愈的《石鼓歌》和苏轼的《石鼓歌》,真是可以后先辉映。还有那副对联:“三千余年上下古,七十二家文字奇。”此联三处用合文,使人觉得古意盎然,别开生面,为以往对联所仅见。

    张老所写的别种书体,也都脱俗耐看,别具新意。综合以上各点,概括起来,可以说张老的书法,是:“学人之书,格高韵古。”

    我这一段时间在拜读张老的大著和书法时,受益匪浅,因效黄山谷赠半山老人诗体,作了一组赠张颔老的诗,这里先录五首以为此文之殿,并敬请张颔老教正。

    效庭坚赠半山老人诗体呈张颔老

    一

    半世风狂雨骤,功成侯马盟书。

    若问老翁功力,穿透千重简疏。

    二

    一篇陈喜笺证,思入精微杳冥。举世何人堪比,雨花只此一庭。三

    读公巨著难眠,历法天文洞穿。

    学究天人之际,身居陋室半廛。

    四

    一双望九衰翁,案上难题百重。

    公已书山万仞,我正步步景从。

    五

    早失慈亲,我亦童年苦辛。

    检点平生事业,无愧依旧清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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