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战》是另一个“降魔”故事


   已经看了两遍《毒战》,应该还会看上更多遍。杜琪峰的很多电影,总因各种机缘,要一再观摩。这里,不是要说明我是杜琪峰,抑或银河映像的拥趸。他和他团队的电影,虽大玩象征和隐喻,在我看来,还是清澈见底的。看他们的电影,很多时候,不在于他们在表达什么,而是怎样去表达。你要依此说他们是面子大于里子,也不尽然。他们之所以能在世纪之交前后的华语影坛,成为一面旗帜,一份骄傲,只是他们做了太多识见和能力并重之士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情,即对泛中国概念,严肃认真的思考和发自肺腑的疑惧。

看完《毒战》,遇一朋友,问她觉得《毒战》如何。她毫不犹豫地说:超棒呀。我知其也很爱《西游降魔篇》,问那个更强些。她说这俩片不好类比吧。我搬杠似地回了一句:两个电影讲的是一个意思呀,蔡添明就是孙悟空,张雷就是陈玄奘。都是在降魔,都没有说服教育。

本来是句玩笑话,回头一想,也应说得过去。相较而言,《毒战》走得更远些,谁也没想过说服谁,各安天命吧。那么背后的如来呢?真的是不必深想。

杜琪峰在谈到《毒战》的创作灵感时,曾言及“内地和香港的死刑制度不同,香港的毒贩被抓了以后要坐牢,但大陆的毒贩却要被判死刑,于是我就从死刑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故事,将角色放在内地大环境下,看人会怎么去做事。”这段话,既是《毒战》故事的引子,同样也包含了这部风格特异的警匪片的全部秘密,作为华语影坛中流砥柱的杜琪峰其变与不变的契机也在于此。

现在来解谜的话,其实很简单,就是港人进入内陆后,极为深重的水土不服。整个故事的推动力,就在于两地对待生命的不同态度所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在毒枭蔡添明这儿是逼虎跳墙,是其在顽强的生命意志牵引下,只得如困兽般,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算上《毒战》,古天乐已是第九次跟杜琪峰合作,不知二人有着怎样的私交。反正在杜琪峰的电影里,古天乐和他在其它电影中一样的,不见得有多大的光彩。稍好一些的是在杜琪峰个人极心水的《柔道龙虎榜》中的那位眼盲心不盲的柔道高手司徒宝,表面上,完全是副过一日算一日的颓唐。那么《毒战》中的蔡添明,明显就是活一天赚一天的死硬。司徒宝在等待失明的日子里,还有着不泯的雄心。蔡添明则是逢稻草便捞,远虑和急智都一并使出。蔡添明和司徒宝,也算是各有各的和尚撞钟。蔡添明的人物设定,极像优质男金城武主演的《不夜城》,那个温侯刘健一,同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同样的游走于各方势力,也同样的既不愿放下屠刀,对回头是岸亦不抱兴趣。

蔡添明之冷血、自私比司徒宝更甚,妻子死了没有掩埋,更何况开口就干爹、兄弟的,也照出卖不误。看着快七十的干爹要开车逃命,仓惶逃命的蔡添明还不忘杀一个回马枪。蔡添明情绪最复杂的一场戏,是他见到自己的弟子大聋、小聋时的痛哭流涕,鬼知道他是哭妻子的殒命,还是哭自己的命悬一线。我这种阴谋论者,肯定是站在兔死狐悲这一立场了。有意思的是,如此丧尽天良的如蔡添明者,相信观者不会对其产生恶感。古天乐那副装无辜的表情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所伤害的人,观众还没有与他们建立感情,就魂飞天外了。

兄弟情,在香港电影中,是比儿女情更化气血,也更加细腻和缠绵的。这在《龙虎风云》、《旺角卡门》、《喋血街头》中都有令人扼腕和叹息的一笔。而杜琪峰的兄弟情较为概念化和标签化,无论是《枪火》中的踢纸团还是《放逐》中的合影,更不用说早期更为空洞的《至尊无上之永霸天下》,都是为了晒感情而晒感情。而他一触及兄弟反目,仿佛更有心得些。《黑社会》里大D兴奋难抑时的那句“乐哥,你太虚伪了”。简直成了杜导影片中,我最爱的台词之一。后面的钓鱼一幕,那种寓冷静于暴烈中的,几乎毫无过渡的说反脸就反脸,是一种极高级的暴力美学。《毒战》中也涉及到了兄弟反目,这当然是蔡添明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生存哲学在作祟。但也正是从世人皆欲杀的蔡添明身上,《毒战》为我们营造出一个清冷、孤绝的无情世界。

这个无情的世界并非是真实的,而是创作者内心疑惧的投射。由于影片触及到两岸关系,在某类“阶层”看来,《毒战》是一出不折不扣的警世恒言。而在杜琪峰这儿,则是面无血色的,默默的凭吊。蔡添明用人民币替换冥币,祭奠亡妻的行径,可作出更有意味的读解。

再看毒枭蔡添明和禁毒队长张雷之间的关系,都是在最简单不过的丛林法则里抹平了正邪之间的界限,并徒然走向人如蝼蚁的茫茫宿命中去。

按理说,《毒战》算是部群戏,但人物大都面目模糊,越是正方,越无性格色彩可言。除了金色盾牌热血铸就时的殊死一搏,便是只有职业属性,而无人性空间。更多的时候,是在强调国家机器的强大,视频探头的无孔不入,也足见科技真乃第一生产力。而渔港之上的百舸争流,则更显示出更为庞大和有力的天网恢恢。

而反方这边,就全是小智小勇了。只是在描人状物上,杜琪峰越发信手拈来,而滋味全出,不说胆略过人的大聋小聋了,就连笑面虎哈哈哥的炫富和好色,寥寥数笔,就令人过目难忘。毒枭七子,也是各具其貌。不难看出,杜琪峰在遭遇内地题材时,是如何做熟不做生。也就是说,《毒战》虽横跨津海、鄂州、粤江三地,但徒具地貌的风物,而无地域的特性。宛若那三座城池,都是一具具空棺。《毒战》实际要说的,还是香港人的故事。它延续了银河映像自创业以来,最为执着的母题——时我不再的宿命感。《毒战》之于杜琪峰,乃至香港电影的意义,是两地文化在互相试探后的大收煞、是见缝插针后的抵死相拼,更是一场不抱幻想的自我放逐。

很多人说,自《夺命金》后,杜琪峰的电影更为纪实,准确点说,是其现实关注点提高了不少。《夺命金》至少从外观上,还是编织了一个穷人暴富的白日梦。《毒战》疑似更纪实了一些,但对于那一片陌生的大陆而言,杜琪峰不可能走完全的纪实路线。孙红雷忽儿哈哈哥,忽儿昌哥,而那场如与人对饮般时,你干杯,我随意的吸毒场面,更是有着别样的谐趣。此桥段,与阿汤哥主演的《谍中碟4》有异曲同工之妙。均在固定空间内,大打时间差。更大的目的,是让整个影片紧凑的节奏缓下来,同时,也是在制造趣点。

还有一点,是指杜琪峰在《毒战》里舍弃了,自《枪火》肇始,高度舞台化的人物亮相与站位,包括子弹出膛时的特写、再辅以精心别致的剪辑,营造出人与时间抗衡时的力与美,但《毒战》里还是有着杜琪峰技痒难耐的站位戏。影片大决战一幕,酷肖由杜琪峰监制的《非常突然》。孙红雷扮演的张雷队长,击开汽车后备箱,持枪站立的英姿,也算杜琪峰造型系列的一枚精品。

电视剧编导出身的杜琪峰,对受众的接受美学浸淫多年。虽然他后期作品,作者化越发硬朗。但他还没有一部完全不把观众放在心上的影片,在一片暗黑之时,他总会适时地举起一根火把,将前路照亮。

严格来说,杜琪峰的影片除《大只佬》(即使本片,商业元素也很强)外,全都隶属于商业片的范畴。杜琪峰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提升了类型片,主要是警匪、黑帮片的品格,也使杜琪峰本人,成为现今香江之地,最能抱拥历史质感并兼容现代意识的电影“艺术”家。

电影的文学性,在杜琪峰的访谈中,好像成了他日后进取的方向。杜琪峰曾坦言,《夺命金》是受了贾樟柯影片的影响,老实说,我没看出来。但在这部电影里,杜琪峰有了一定的文学性的尝试。关于《毒战》,杜琪峰直言文学性不够。像烧人民币与警察借钱画面的叠放,实是强拉硬拽地制造关系。而最让我感到遗撼的是,蔡添明所劫持的那辆校车里的几个孩子,安然无恙倒是次要,主要是没有形成有效的戏剧张力,车里有没有孩子,跟整个叙事并没有发生因果。

不知道,接下来的《盲探》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杜琪峰。起码在《毒战》中,杜琪峰真正意义上的北上之作,仍充满了血性和深深的宿命感。在巧妙的隐喻里,仍有着生命倒计时般的亡羊补牢,古天乐的惶惶不可终日也像极了我们日复一日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