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长线”,写《狼厅》(组图)

《狼厅》之所以获奖,不知与长盛不衰的“都铎热”是否有关。而“都铎热”又取决于三大元素:性、暴力、权力斗争的密谋。

  陆谷孙

  《狼厅》

  [英]希拉里・曼特尔著

  Henry Holt and Co.

  2009年10月第一版

  据报道,今年五万英镑的“曼・布克”小说奖授予希拉里・曼特尔(HilaryMantel)之后,获奖作品《狼厅》(WolfHall)卖得不过尔尔,还不如同样进入了候选二榜的另一位女作家的一部鬼故事。不过英美有档次的书评刊物都邀约同样有档次的评家著文评书(详见书友乔纳森10月25日《上海书评》文),其中一位是斯蒂芬・葛林白(StephenGreenblatt)。

  1984到1985年,我与这位仁兄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同事大半年,虽不是“我的朋友胡适之”之类的关系,但可以说相知尚深。(现此公在哈佛执教,前两年曾遣学生过访,回报说当年我写的一首诗――前面三句已尽忘,最后一句是“伯大识得葛林白”――至今还挂在他的客厅里。)葛氏做学问很有一套,其中一技我称之为“毫末始,合抱终”,果然现在人家已经是新历史主义的领军人物。只是盈手万钧,起自锱铢,他的研究方法不但在《人世老莎》(Willinthe World)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在这约五千字的《狼厅》评论《彼时必如是》(How It MustHaveBeen,借用乔纳森君佳译,下同)里,也可瞥见一二。

  葛说,亨利八世与汤麦斯・克伦威尔(ThomasCromwell)的关系往坏处想,可与斯大林和他的秘密警察头子贝利亚相比,不敢苟同;说历史人物作主角的历史小说与以历史作背景的小说,如乔治・伊里阿特、托尔斯泰、瓦西里・格罗斯曼的作品,完全不一样――照这逻辑推演下去,沃尔特・司各特、大仲马……此类作家太多太多――这是常识;至于葛氏本人的“如真之幻”(theillusionof reality)以及“招魂之术”(the ability to summonupghosts),读者应该在《人世老莎》中已有领教:资料记载,1569年莎士比亚的父亲曾斥资请剧团到斯特拉福特来演出,葛氏随后自问:“他会带自己五岁的儿子去看戏吗?我们无从知道。”谁知文章写到下一段,葛氏即把莎魂招来,且有“如真之幻”的细节:“聪慧、敏捷又善感的儿子,站在爸爸的胯间。威廉姆・莎士比亚一生中就这样第一次看了场戏。”无怪乎有评家说,葛氏长于利用文献资料前进一步,旋即又全凭臆测后退一步,即使退至荒唐(如“站在爸爸的胯间”而非“趴在老爸肩头”?“彼时必如是”?)也在所不顾。

  看来,写历史小说也逃不过利用有限文献资料,发挥无穷想象这“进一步又退一步”的规律。都说曼特尔女士的《狼厅》如何尽显英王亨利八世时代的都铎历史画卷,栩栩如生地刻画了近百名角色,如何把首席大臣汤麦斯・克伦威尔的形象来了个历史修正主义的颠覆。可是我读此书是遵命行为,近600页的沉重硬皮书,捧举着躺在床上读,实在谈不上享受。要不是“今年事今年毕,09年书09评”的心理暗示,读到三分之一处可能就会释卷中辍了。

  在网上看到,这位女作家绝非“最简主义者”,倒是喜欢我称之为“纺长线”(spin alongyarn)似的讲故事,《狼厅》之前出过一部关于法国大革命的硬面书竟长达900页,而《狼厅》之所以获奖,篇幅之大居然也是评奖委员会公开宣称的理由之一。行文本慢,兼之角色阵容浩大,一会儿以姓氏相称,一会儿出以官职或爵衔,估计连母语读者也只有不时去翻查书前所附人物和两大家族谱系表,才可分出人物的WhosWho,如此读来,自然是慢上加慢。叙事一概用现在式,当然有助于激发一种实时的生动感,但在事涉“过去的过去”以及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交集时,仍然固执现在式,时态的混乱有时难以避免(如“whenhisfather is done with them and kicked them out by the timehegetshome”中的“-ed”,文法显然出了点毛病)。另外,不少母语读者也指出,凡写到汤麦斯・克伦威尔时大多用he,虽成作者自诩的神妙独到笔法,但是新意越出了法度,结果常与同段其他单数男性相混,似也并不可取。至少笔者要读完一二十页之后方才形成认知习惯。

  作品以书名《狼厅》开篇,全书最后又以“狼厅”两字结束,看来是“意在笔先”的安排,为的是烘托“人像狼一样对人”(Homohominilupus)的主题,此中斧凿的痕迹十分明显。至于小说何以写到1535年夏天克伦威尔权势如日中天时戛然而止,照上述葛林白君的说法,是作者既与莎士比亚取材于同一文献,即十六世纪传记作家乔治・凯文迪许(GeorgeCavendish)的作品《红衣主教沃尔希的生与死》,又求与莎剧《亨利八世》“同步”收尾。作者有无比肩莎士比亚的器识,我不敢说,但是《狼厅》如果再往后写五年,一路把故事讲到克伦威尔的下场――被亨利八世有意派遣一名初出茅庐、手脚笨拙的刽子手行刑,连斩三斧,始把头颅砍下,继而在烹煮之后,背向王宫,高高叉上长矛之尖示众――小说的篇幅无论如何容纳不下。更何况有了布克奖的“衣摆带动效应”(coattaileffect),作者连下一部小说的题目也已想好,所以及时打住,难说没有商业营利的考虑。

  《狼厅》之所以获奖,不知与长盛不衰的“都铎热”是否有关,而“都铎热”又取决于三大元素:性、暴力、权力斗争的密谋。随着2007年至今由“雌雄同株男”(指兼有阴柔和阳刚美的男性)乔纳森・莱耶斯・密耶斯(JonathanRhysMeyers)主演的电视连续集《都铎人》的热播,亨利八世的故事已可炙手:走马灯似的连换六个王后,其中休二,弑二,难产死一,婚外情妇无计(严肃史学家则称只有二女);汲取玫瑰战争遗留的大统继承生事的教训,苦求男嗣而终不得(婚外私生不算);与罗马教廷决裂,自成英国国教最高首领;不管主教还是重臣,稍忤主意,即陷囹圄;一手恣意剥夺天主教隐修院财产,一手残酷镇压新教;背信弃义平定英格兰北部“求恩巡礼”(PilgrimageofGrace)激发的民变;对法用兵之后回师荡平苏格兰,又与威尔士合并,形成独立的民族国家。不论对历史,还是对“戏说”而言,所有这些都是极佳的素材。《狼厅》出现在这大背景前,引人注目,自属必然。更何况小说化的笔触,犀利犹如解剖刀,划开历史皮相,深剜人物内心。

  譬如小说开头醉父暴打克伦威尔以及乃姐疗伤一场,原本一语带过的史料,经作者刻意敷衍,出场四人变得短长肥脊各有韵致,而且从第一句父亲的命令“行啦,现在站起来”到伏地儿子尺蠖般一寸又一寸向前挪动身子,莫不具有某种忍小忿而就大谋之象征意义;而第二部分第二章的英国主教在罗马使节参与之下,开庭议决亨利八世要求与凯瑟琳解除婚约是否有理一场,史载有人劝凯后认命,进修道院去算了。凯后答语的原话是:“上帝又没叫我去修道院,我仍是惟一合法的王后。”作家点化加工之后,自然生动许多:“去就去,她款言道,她愿去当修女,只要国王愿去当个修士。”至于凯后是否此前曾与亨利八世的已逝兄长亚瑟同房完婚,小说写得更为淋漓尽致:亨利八世迎娶寡嫂之时,何不派个医生给凯瑟琳验处,思想到此,凯后顿觉下身有双陌生人冰凉的手在探摸。

  但是《狼厅》之所以更是史话,是因为与上述电视剧或其他一些作家如爱丽森・维阿(AlisonWeir,又是女将!)的作品不同,小说超越了两任王后的女性个人之争,而把两位汤麦斯之争提升到天主教和新教之争和英国宗教改革的高度,从而成为历史叙事。认同大陆新教的克伦威尔挑战天主教的莫尔:“请教了,《圣经》里何处提到‘炼狱’,何处提到圣骨、僧侣、修女?又在何处提到过‘教皇’一词?”莫尔岂肯认输,坚决反对英国人读威廉姆・廷代尔(WilliamTyndale)译的英文圣经,认为经文中的“爱”字是邪恶胡译,应作“慈悲”才是。时经约五百年的两教之争,正宗和异端的分歧至今并未最终降下帷幕。前英国首相布莱尔(TonyBlair)唯有在卸任之后才敢公开效忠天主教,就是近例。

  说到语言,小说基本上都用现代白话,对话部分不乏今日的超短口语,且看克伦威尔夫妇闺中问答。妻问回家何迟:“‘忘记自己家了?’/他叹气。/‘约克郡之行怎么样?’/ 他耸肩。/ ‘在主教那儿?’/他点头。/ ‘吃过了?’/ ‘是。’/ ‘累啦?’/‘还好。’/‘喝一杯?’/‘好。’/‘莱茵红?’/‘干吗不。’”偶尔用上一些诸如“以上帝的鲜血”、“以弥撒的名义”之类赌咒语或文绉绉的字眼(如用“toessay”作“试着做”解,又如“speech”用作动词),多少都是为了增添一点喜剧效果。所以,可不可以这样说,历史小说是介乎三到四分严谨的编年史和六到七分“戏说”之间的一种文体。“戏说”在我们这儿现在名声不大好,那么称作“史话体”如何?年代、地点、史实、人物都可从编年史找到根据,确保精准,但同时又允许大面积的倒叙、“闪回”、插叙、宕笔、诠释、发挥等等,以增添可读性的佐料。我看《狼厅》就是这么写成的。

  希拉里・曼特尔女士在《狼厅》中用功最勤的是塑造一个新的汤麦斯・克伦威尔形象。此人在莎剧《亨利八世》中不是主要人物,被称之为一个“逡巡在廊下阴暗处”的脚色而已。在后世眼中,他出身微贱,当过法国的雇佣兵、意大利的银行小职员、安特卫普的布商,因红衣主教沃尔希(CardinalWolsey)失宠,雇主罹祸而小人得志,步入政界之后与二任王后安・博林(AnneBoleyn)联手,排挤陷害那位写了《乌托邦》的汤麦斯・莫尔(ThomasMore),把他送上断头台;而莫尔是位思想家、学者,一位“冰炭皆宜之人”(AMan forAllSeasons,同时代人评语,后被剧作家罗伯特・博尔特[RobertBolt]用作剧名,两次搬上银幕),1935年被封圣,乃英人的骄傲。汤麦斯・克伦威尔给人印象不佳,或许还因为后裔中出了一个领导清教徒革命的玄外孙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Cromwell),英国历史上弑君的第一人――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人。德国画家小汉斯・霍尔拜恩(HansHolbein(本文来源: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