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左尧的印存和楹联

    沈左尧先生逝世快四年了。他出生于1921年,倘若健在的话,今年当祝九十寿诞了。

  记不清是在猴年马月,也记不起是由何人引见,我得以与沈先生相识。当时,我正在撰写傅抱石与徐悲鸿交往的文章,听说沈先生是傅氏的入室弟子,是研究傅氏的专家,写过不少傅氏评论、传记,是研究傅氏生平艺术的活字典。更何况他还是徐悲鸿执掌重庆国立艺专时艺专的学生,与徐悲鸿也熟。如此,不向他请教,更向谁请教呢?尤为难得的是,沈先生不摆架子,不好为人师,不以权威专家自居,尽其所知地和盘托出。基于此,我请他画一画自己,入围拙著《百美图》。他欣然命笔,当着我的面自画尊容,并题诗道:“白发犹堪染,青春不可追。蹉跎半世纪,盼得夕阳来。”时在1992年壬申中秋,他已迈入古稀之年。我即以“科普美术家”为题配文,将他的自画像收入《百美图》中。

  沈先生是一位天资聪颖、博学多艺的通才,通中国画,诗书画印俱能;也通西画,素描、速写、水彩、油画乃至铁画、图案设计、书刊装帧等无所不通;更通英、法、德、俄四门外语,是一位口译笔译兼擅的翻译人才。如此一位通才,我缘何要称之为“科普美术家”呢?原因在于新中国成立后,他的本职工作就是科普杂志———《知识就是力量》的美术编辑。这本刊物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全国影响颇大。在科普美术的岗位上,他默默无闻地辛勤耕耘了十多年。为了表彰他的贡献,1990年,中国科普作家协会把他评为“有突出贡献的科普美术家”。他自上世纪40年代在艺专习艺,至上世纪90年代被评为有贡献的科普美术家,整整半个世纪,不但遭遇了新旧时代的大变迁,还遭遇了新中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的大折腾,学非所用,其才未尽,故其诗中有“蹉跎半世纪”之叹。直到上世纪90年代后,他才迎来无限好的夕阳。

  沈先生学名沈行,早年以治印行世,徐悲鸿曾为他亲书《沈行治印启》曰:“沈君左尧,多才多艺,于绘事外尤精治印,好古敏求,致力甚笃。其所造诣,卓然不凡,仆等劝其问世,博雅君子幸垂詧焉。”于其上共同署名的还有陈之佛、乔大壮、傅抱石。这些人,都是沈先生的老师,也是他走上社会以印行世的引荐人。半个世纪以来,他先后为郭沫若、徐悲鸿、傅抱石、陈之佛、谢稚柳、吴作人、李可染、刘开渠、黄苗子、郁风、华君武、常任侠、高士其、吴良镛、戴念慈、铁沙中信、中岛健藏、小泽征尔、福井谦一等数百位中外文化名人治过印。步入古稀之年后,他目力衰退,就很少为人刻章了。我有幸求得鉴赏名章一方“立民心赏”,并承蒙错爱,收入了他自编的《沈行印存》一书中。

  沈先生自少喜刻印,考入艺专后,曾组织了几位喜欢刻印的同学,成立了“阆社”,刊出墙报《金石录》,兼为同学提供刻印服务。他从别的老师处获知,傅抱石是治印名家,就与几位“阆社”社员一起找到傅氏,请求讲课指导。傅氏高兴地答应了,并为他们题写了“阆社”两个大字挂在教室里。傅氏是沈先生学印的指导老师。傅氏不仅在课堂上为沈先生和“阆社”社员阐明“故有志之士,必先博综众途,方能自树,免坠魔境,不求近功。所谓取法雅正,终有所归”的治印之道,而且在课余亲手为他指点批改印拓,还曾自写墨稿,嘱他捉刀代刻,以解应酬的燃眉之急。傅氏对他的关注厚望,于此可窥一斑。如今,我们所见到的影印本《沈行印存》序言,就是傅氏当年撰写的。

  沈先生对楹联尤其是嵌名联的兴趣,是由张伯驹赠他的一副嵌名联引起的。众所周知,张氏是上世纪的古书画收藏大家,又是诗词家,还擅长撰“诗钟”。诗钟是一种文字游戏,任取意义绝不相同的两词,或分咏,或嵌字,嵌名联即由嵌字诗钟而生。沈先生听闻张氏善作诗词、诗钟,且其为陈毅所撰挽联得到过毛泽东的赞赏,遂登门求教。两人谈得很投洽,沈先生还为张氏当面画了一幅速写,张氏看了大为赞赏,隔了几天即回赠嵌名联一副:“左史右图翻往历,尧天舜地看今朝。”“左史右图”暗喻沈先生从事的美术编辑工作,既要设计封面、插图,又要兼顾刊物的文字,以图美化文本;而当时是1973年,限于特定的“文革”政治气候,如惊弓之鸟的张氏不得不在下联中用“尧天舜地”来歌颂“今朝”。

  从沈先生现存的楹联作品看,1985年,他为纪念傅抱石八十冥辰,给江西新余抱石公园落成所撰的长联,也许是他牛刀初试的早期作品。此联共有226字,上联状写傅氏的故土新余在赣中的地理之胜概,下联抒写傅氏在世界艺坛上卓越的艺术成就和豪迈之情,状景抒情,对仗工整,气势不凡。从字数看,此联也超过了清末孙髯翁为昆明大观楼所撰的180字长联。这副长联,很快引起了楹联界的关注,他的楹联创作也由此一发不可收。他先后为南昌滕王阁撰书了622字长联、为苏州吴作人艺术馆撰书了566字长联。我没有调查过中国楹联史上最长的对联有多少字,但622字应该是相当可观了。

  据我所知,沈先生最为人喜爱的还是其所撰嵌名联。他才思敏捷,短短几分钟,嵌名联语信手拈来,若囊中取物。比如他为105岁摄影大家郎静山所撰嵌名联:“静观宇宙开明镜,山仰奇峰寿国祥。”短短14字,不仅将摄影家之名嵌在联首“凤顶格”,还在上下联语中将摄影家的职业特点交代出来———“静观宇宙”、“山仰奇峰”均是风景摄影家的动态特点。

  又如沈先生为北京王府饭店所撰对联:“王府气派五星辉耀,门第风情万国来朝。”开门见山地将王府饭店的风情点出。为了突出气派,又以“五星辉耀”巧对“万国来朝”。五星辉耀者,既交代了王府饭店是五星级宾馆,又点出了它是新中国开设的宾馆饭店;万国来朝者,暗喻它是可以接待万国宾客的涉外宾馆。

  我还曾有幸得到沈先生为我与内人撰写的嵌名联:“立足文坛云舒民粹笔,慧心艺域海蔚钦风澜。”此联最明显的特色有二:它是九字联(一般嵌名联都是七字联),且它采用了正格几唱的方式———沈先生将“立民”嵌入上联的第一、第七字,又将内人之名“慧钦”嵌入下联的第一、第七字,上下联对称,“立民”对“慧钦”。更妙的是,沈先生还以嵌字的方式将我文艺界报人的特点交代得十分清楚:上联第三字并下联第三字之“文艺”是我的职业,上联第五字并下联第五字之“云海”则是我的笔名。

  2006年,沈先生将毕生收藏的金石书画和自己创作的上百副楹联捐赠给湖州师范大学。为表彰他对故土父老乡亲和全校师生的深情厚意,大学将新建的图书馆命名为“沈左尧图书馆”,并在图书馆大楼中辟出两层,作展览陈列馆———沈左尧楹联馆、沈左尧收藏馆,供全校师生和校外来宾长期观摩欣赏。

  照片说明:2004年5月14日,我在沈先生家跟他聊到钱钟书曾用《南齐书·张融传》中的“非阡非陌非道路”之典对龚自珍名句“亦狂亦侠亦温文”,凑成一联。他听罢大呼:“对得好!对得好!真是一副佳联!”言罢即起身走到画案前,提笔为我书下了这副楹联。沈夫人按动相机快门,为我和沈先生(左)拍下了这张合影。

本文来自中国网滨海高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