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白鹿原》背后的人生

茶几上摆着几张与张雨绮的合照,陈忠实解释说,是电影《白鹿原》剧组送来的。

    半个多月前,他去剧组探班,跟几个主要演员聊天,张雨绮不在。后来,张雨绮托人找到他的电话,请他帮忙讲讲田小娥这个人物。陈忠实觉得,这是原著作者的责任,于是就跟她吃了个饭。

    陈忠实没有参与电影剧本的改编。别人改的本子,他也还没有看到定稿。“改得好我欢迎,改的蹩脚,我也不说啥。”

    和千千万万的传统文人一样,他也有特别看重的东西。当《中国周刊》记者跟陈忠实聊起他对《白鹿原》的那次修改,以及外界对此事的误解,陈忠实竟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半弓着的腰也一下绷直了,“哎呀呀,那两句话还保留着,人物的性格也没有改变,只是在一些容易引起误解的地方做了一些调整,咋就涉及谁骨头硬、谁骨头软哩?”

修订本风波

    近50万字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是作家陈忠实所有作品中,最为人所熟知的一部。但《白鹿原》给陈忠实带来的,也不是单纯的荣誉。

    1997年12月19日,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公布,已经发表了四年多的《白鹿原》摘得桂冠。但与另外三部获奖长篇不同,这部小说后面特别标明了“修订本”三个字,一时间,引发了众多读者影影绰绰的联想。

    第二年3月,曾经担任《白鹿原》终审编辑的何启治,专门就此撰写文章披露背后隐情:“《白鹿原》自1993年面世以来,固然是好评如潮,深受各个层次读者的青睐,但确实也有不同意见,甚至有尖锐的责难和简单的行政干预。”

    根据何启治的文章,《文艺报》1997年12月25日曾有报道,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对这部小说做出了如下修订意见,“作品中儒家文化的体现者朱先生这个人物关于政治斗争‘翻鏊子’的评说,以及与此有关的若干描写可能引出误解,应以适当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性描写应加以删改。”在随后的评议过程中,评委会主持人打电话给陈忠实,向他传达了上面的修订意见。

    “借作品再版的机会,陈忠实又一次躲到西安市郊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心静气地对书稿进行修订:一些与情节和人物性格刻画没多大关系的、较直露的性行为的描写被删去了,政治上可能引起误读的几个地方或者删除,或者加上了倾向性较鲜明的文字……”

    尽管何启治在文中一再强调“牡丹终究是牡丹”,“修订过的《白鹿原》不过是去掉了枝叶上的一点瑕疵,而牡丹的华贵、价值和富丽却丝毫无损”,坊间还是有文学青年认为“陈忠实骨头软”。

    2007年8月出版的《当代》杂志,曾以“老周对话小王”形式刊发《文坛往事》一文,里面就通过“小王”之口,批评陈忠实“为了一个茅盾文学奖就卑躬屈膝,与《白鹿原》里面体现的经典气质不符”。

    对于这一段“公案”,作为当事人的陈忠实,并不太愿意敞开谈。他先是跟《中国周刊》记者态度平和、一五一十地解释“翻鏊子”说法的来龙去脉;接着很自然地过渡到自己的观点,并且反复强调“文中人物的观点并不代表作家本人的立场”,“朱先生并不是陈忠实”,“小说里还有一些国民党或土匪出身的人物,他们把共产党看成是共匪,你能说这也是陈忠实的看法么?”越到后来,语速越快,语调越高;最后说到有关“骨头软”的问题时,明显地带有怒气在里边。

    《中国周刊》记者问他,当初在做那些修改的时候,是不是心里并不太情愿?陈忠实答,“不能这样说,不情愿怎么可能接受人家意见呢?调整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不接受是不可能作调整的。”

    “什么人对这部作品有什么看法,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当时负责评奖的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我能理解。我相信,一个好作品暂时不被理解,最后一定会被理解的。我的心一直都很平静,照常做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因为我经历过十七年的阶级斗争,从‘文革’前的极‘左’,到‘文革’时的更‘左’。你想,这些都经历过了,几句批评的话,我还不能接受吗?这不是说我超脱,而是心里已经有很多承受。”

    他这样一字一句地兀自说着。直到切换到另外的话题,情绪才稍稍平复,但还不忘提醒:“多少年前的事情,都成了是非话了,再翻出来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让人家讨厌。希望你不要在这上面做太多纠缠。”

“冷娃”陈忠实

    其实,陈忠实的骨头不软,在他所工作过的陕西省作家协会大院里,流传着各种各样有关他“硬气”的传说。用陕西话讲,陈忠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冷娃”。在陕西,“冷娃”有几个鲜明的特点:性格上庄敬实诚、不耍滑头,有胆有识,执著、一根筋;做事上不善变通,寡言少语,不好接近,实则面冷心热。

    《小说评论》原杂志主编李星向记者讲述了这样一则小故事:1991年,陕西省酝酿省文联和省作协的换届,省委有意让陈忠实去省文联做党组书记,当时他还在乡下老家写《白鹿原》,对此事完全不管不问。后来,上边有人找陈忠实说此事,他就接连两次写信给省委主管领导,说自己正一心写作,不愿意当领导。

    后来,这位领导见到他,说,“忠实,你的信我看了,你还是去吧,省作协安排了另外的同志。”陈忠实再三说,自己留在省作协,也仅只是为了专心写作,绝不是要当领导。弄得那领导有些不悦,有些生硬地跟他说,“这已经是定了的事,你要服从组织决定。”

    陈忠实的犟劲也上来了:“我要不去会不会开除党籍,不让写作?”

    领导沉思了一下说:“那当然不会。”

    陈忠实接过来说,“那就这样,我不去文联,也不在作协担任任何职务!”

    不过,有些宿命性注定逃不掉。两年后,原定陕西省作协主席人选路遥意外病故,陈忠实还是被推到了领导岗位。

    白鹿书院常务副院长邢小利在《近观陈忠实》里,记录了陈忠实担任省作协主席时的另一则故事:陕西省作家协会毗邻“西安事变”旧址附近,以前曾是国民党高官高桂滋的公馆,陈忠实就任时,已经破旧不堪。为重修办公场所,陈忠实放下文人身段,找省上领导伸手要钱。一名省长约见了他,但却闭口不谈给钱的事儿,只跟陈忠实聊他对某地区一个小戏的看法,从中午11点一直侃到下午1点,后来一看表,挥挥手说要吃饭休息。

    “陈忠实出来后在省长大院冷笑几声,又仰天狂笑几声,对同来的同志说,这省长是个二球、白痴,旧时代的官僚尚且知道尊重文人,这人则连为官做人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而且还在我们面前卖弄他那点可怜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