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之美的挽歌——评徐小斌的《炼狱之花》

《炼狱之花》封面

    徐小斌的小说一直以追求唯美和神秘而引人注目,她多年前的小说《迷幻花园》、《双鱼星座》等,给人以极深的印象,那是先锋小说渐渐落下帷幕的时期,徐小斌另辟蹊径,以语言的典雅唯美和对不可知的神秘探究,给纯文学注入了特有的女性气质。如果说这个时代确实有个人化写作,那么徐小斌即使不是最为突出的,也是最为自然的个人化写作。

徐小斌出道甚早,80年代就写有《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据说这部小说给诗人海子以极大的震动。徐小斌似乎在文坛边缘行走,保持着自己对文学的独特理解。要说世俗化或商业化,徐小斌可能最有条件,她所供职的单位,她所从事的影视剧编剧专业,不知有多少机会去赚取元宝。令人奇怪的是,徐小斌似乎与她的这份工作若即若离,她矢志不渝的是她心目中理解的文学。她对文学的那种追求,虽然不是狂热性的,但却是最为内在而最有韧性的。商业上的成功从来不能使她心里踏实,对于她来说,只有文学,纯粹的文学上的自我肯定,这才是她要告慰的自我心灵。

很显然,2010年,徐小斌出版《炼狱之花》是她一贯的文学追求和人生态度的直接表现。这部小说破天荒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与长江文艺出版社两大社联袂出版,与徐小斌过去小说的形而上世界不同,这回她把一些海底精灵请到了俗世。过去徐小斌对于现实世界的表现,采取了神秘的超越方式;这回却是直接的揭示批判。其实近年来中国作家对现实的关切始终没有松懈,不用说那些底层写作延展的历史与阶级批判。现在有更多的作家,对现实进行精神性的思考,也就是说,他们时刻在追问: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精神到底出了什么样的问题?范稳最近出版的《大地雅歌》在异域文化中探寻纯粹之爱来纠偏当代世俗功利;莫言的《蛙》通过戏剧揉合进小说的形式,反讽式地刻画当代价值的错位;有张炜的《你在高原》如此高亢的对当代现实的全方位质询;也有徐小斌这样的切入现实的某个区域,去揭开当代人的肉体与精神的困境。

《炼狱之花》讲的是影视娱乐业的故事,这方面的故事是否是徐小斌的亲历不好判断,但她有直接经验,有第一手资料这是无庸置疑的。徐小斌当然不会满足于玩一些爆料的技法;她不过是把影视界或娱乐业作为故事表现的质料,她要探究的还是人性在这个时代的变质,人类本真的善与美到底处于何种境况?

小说显然与《安徒生童话》的《海的女儿》有关,这个想变成人的美人鱼,如今在《炼狱之花》中是一朵海底的百合花,她也来到了人间,涉足了影视业,这个看上去美妙神奇的世界,却是充满了比其他行业更为公然的尔虞我诈。一个来自海底的几乎是纯真纯美的女孩儿,就这样历经着人世间的卑劣与丑恶。徐小斌通过百合这个人物,几乎是把童话世界强行与当下的现实世界重叠在一起,在童话的映衬下,来观看这个世俗的欲望横溢的现实世界。这似乎是反着写童话,不是从人世间去向往童话世界;而是从童话世界来到人世间。

这部小说明显是按照童话的美学规则来构思的,好人与坏人都清晰可见。男人的谱系:铜牛、老虎、金马、阿豹、小骡……;女人谱系:百合、天仙子、曼陀罗、罂粟、番石榴……。男人属于动物科,女人则属于致幻性植物。这本身包含着徐小斌的女性主义立场。动物凶猛、贪婪、富有进攻性和侵略性;植物阴柔,孤芳自赏,美丽而有毒:如曼陀罗与罂粟。徐小斌的命名本身就是一种童话手法,她这回就要用童话的人物、童话的思维、童话的美学来重建当下的小说,那就是纯文学与畅销文学连体的一种方式。既获得可读性,获得更为广泛的读者受众,又依然不失严肃文学具有的品性。

百合这个人物是作者设想出的中国版的“海的女儿”,她来自海底世界,对人类世界完全懵懂无知,她以未经文明洗礼的纯粹自然的生命状态,来到人世。显然,徐小斌是想去探究一个完全没有世俗功利的女子,在今天的现实中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结果。这无疑是徐小斌设计的叙述策略,百合天真无邪如一面镜子,映衬出一切现实的欲望;而她的善良天真也表达了徐小斌对当代人性异化的深刻批判。与她相对的那些人,在进行动物化命名的同时,也显现了他们的性格特征:铜牛如牛一样憨傻,所谓牛人牛逼,却是内心虚弱。老虎也是只纸老虎,金马就更是非驴非马,阿豹也徒有其名,只是被玩弄于罂粟的股掌之中。徐小斌的动物化命名,充满了对男性动物化的戏谑,这与百合所代表的非人类的本真之美的世界构成了鲜明对照。但在小说的叙述中,百合就如镜子一般安详放在那里,无须什么正面冲突,所有冲突,只是人类的这些动物与有毒植物不自觉地露出的丑态。

天仙子也是作者寄寓的一个理想化的人物,与这个现实世界格格不入,最终只能遭遇到冷落和凄凉。而天仙子的女儿曼陀罗却是本书中最为复杂的人物,她美丽而叛逆,出生时脸上便有一朵曼陀罗花,如此这般的故事,离奇得也只有在童话世界里才能被理解。天仙子母女之间始终是一种互相缠绕爱恨交加式的感情,在爱女逝去之后天仙子悲愤至极,她对现实世界的人欲与权力的横行给予了猛烈抨击(参见该书第205页)。在经历磨难之后,她终于看透了人类世界的本质,从而离开了她一生热爱的文学。


徐小斌在这部小说中,无宁说是唱了一曲本真之美的挽歌。“海的女儿”几乎是她那一代人在动荡年代里接受的纯美幻想,徐小斌过了如斯年月,却要还此宿愿,她只好让她的“海的女儿”来到当今的现实,来到她所的熟悉的娱乐世界。其实徐小斌作为一个叙述人,也充当了小说中的一个角色。那是她始终在场的叙述,由此表征那一代人的美学记忆如此纯粹,如此本真,奇怪地存在于那个政治极度强大的年代之外,而有一种一尘不染的古典之美。甚至延续至今,在今天被重新唤醒,来到如此欲望张狂的时代,却徒有遗世孤立的美感;而向人们步步紧逼的是曼陀罗花般的后现代狰狞之美。与其说徐小斌解释和解决了当代道德和审美的困惑,不如说她留给我们更加不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