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笔记》:没有爵士乐,就没有诗歌

《爵士笔记》,(英)菲利普·拉金著,张学治、周晓东、孙小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版,18.00元。

成刚

□自由撰稿人,上海

爵士乐在早期并不爵士,就是一帮大老粗们的玩意儿。乐器大半是老掉牙的钢琴、漏气的短号、廉价的塑料萨克斯。除充斥着烟味和汗臭的下等妓院、荒凉小镇上暧昧的地下酒吧,全靠黑奴打理的广袤的棉花田也是其主要产地。性、威士忌和大麻再度扮演了不光彩却很忠诚的角色。“Jazz”的前身是“Jass”,“ass”是屁股的俚语,“J”暗指什么,任何一个熟练掌握网络词汇的人都心领神会,所以,相较之下,“Jass”更活色生香。

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是个资深的爵士乐迷。早在十几二十啷当岁的年龄,他就常宅在烟雾腾腾的屋子,一头扎进阿姆斯特朗、艾灵顿、橘皮脸“胖子”·沃勒等人的乐声里拼命吸氧,“我可以一周没有诗歌而活,但没有爵士乐一天也活不了”。1940年,在第一篇尚欠火候的爵士乐评论中,拉金提出一个了不起的观点:爵士乐是最有腔调的美国“国乐”,这在爵士乐勉强被接受的年头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今天,仍有许多拉金的研究者对他数量众多的爵士乐短评视而不见,他们纳闷,拉金怎么把才华都耗在了爵士乐上,如果他像同行贝杰曼一样业余研究建筑学,声望定然更大,也是后人们的无上荣耀,这话也可以这样说,拉金写作乐评思虑欠妥,毫不顾及门生们的面子问题。1957年,在给友人的信中,拉金写道:“我在考虑推掉所有写书评的工作,除了为《真相》写些爵士乐评:我可怜的脑袋应付不过来了。”为爵士乐他牺牲的可真不少。

或许由于爵士乐的草根出身,自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欧美娱乐业华丽转型后,大批学院派音乐专家和知识分子揪住爵士乐的小辫子不撒手,他们苦大仇深,挖空了心思想要从社会、经济、政治、历史等领域来“解毒”爵士乐现象,他们生于具象死于玄虚,他们的大作让不少意欲接近爵士乐的人却步。正因如此,这位与世无争的文坛隐士才变得斤斤计较,甚至尖刻起来。要知道,他终身未婚,对英王室“桂冠诗人”的封号也不正眼瞧。在拉金写作年谱中,不难察觉他撰写爵士乐评与欧美社会对爵士乐的误读几近同步。

在拉金的诗论文章中,快乐是第一且是唯一的原则,“没有快乐,就没有诗歌”。在爵士乐上,拉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快乐至上”主义者,他批评勒儒瓦·琼斯的《蓝调歌手》“更像一本社会学著作而非音乐评论”;查尔斯·科尔的“社会学辩解不可能让此种风尚所推崇的”优雅“蓝调……的感染力有所增加”;对佛朗西斯·牛顿将爵士乐与“弥补(我们)生活中的道德匮乏”横加关联给予尽情奚落……

借他吉言,这些自以为是的著述大都过分短命,以拉金都无从料想的速度消遁,如今再来看关于这些逝去之书的评论,大有阅读虚拟书评的感觉,即对存在于想象之中的乌有之书进行煞有介事的品评。这样看来,好的评论文章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比母体长寿,当你找不到书籍时,它还在那里,那么英气逼人。

在《爵士乐群英谱》中,村上春树蠢蠢欲动,试图说明爵士乐是什么,“对任何人而言,爵士乐是有爵士乐的固有气味、固有的声响、固有的触感”,其实,对任何人而言,村上春树的答案就像是无休止的俄罗斯套娃,让人魔怔。如何定义和识别爵士乐,拉金的方法更简单可行,也符合诗人的身份。

1967年,在《电讯报》“信条”专栏上,拉金夫子自道:“我识别出爵士乐,是因为它让我情不自禁用脚打拍子,嘟囔着表示赞许,甚至站起来在房间里雀跃。如果做不到这个……就不是爵士乐。”同时,快乐也被拉金用以侦破爵士音乐史上的最大悬案,即一个被凌辱和被损害的族群的音乐,一个幽灵,在欧美大陆徘徊,在短短的半世纪内征服了整个流行音乐,让几乎所有的白人音乐家膝头发软,为什么?“这与这种音乐的杂交本性有关:欧洲和非洲的统一、华尔兹和圣歌的结合。它令人激动,让人放松,并使人情不自禁想跳舞。不过,最重要的是它充满快乐。”

这并非苦中作乐,强颜欢笑,没心没肺的穷乐呵,这也不等于浅薄,相反,它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深刻的美的表征,骄傲的草芥。在为他的英雄路易·阿姆斯特朗写的讣告中,拉金替所有的美国黑人爵士乐手代言,“国家的歌我来写,国家的法律呢,随你们让哪个去写好了”。在拉金看来,在形塑民族灵魂方面,真实的音乐比最健全的法律都要奏效。要声明的是,“一玉口中国,一瓦顶成家”之类的歌曲不在所论之列,勇气可嘉,但心手不调,还有不短的路要走。

“发展也有各种类型:洗澡的热水也可以发展成为冷水”(拉金《爵士乐的挽歌》),拉金极不情愿地看到:无论乐手还是爵士乐本身,都无可挽回地滑入了盛满高浓度硫酸的玻璃器皿中,拉金一直都很清醒,爵士乐本就是一种悲情艺术,免不了被波普、被现代、被商业、被借尸还魂。也正由于这凝重的底色,拉金的67篇乐评才不显得飘忽、零散、无的放矢。“文化只有处在可预见其没落的那个时刻,这些作品才得以创作出来,因为以后将不会再有人去描述它了。”(维特根斯坦)

拉金兴许过于悲观。近年,爵士乐在中国各大都市成功抢滩登陆,拥趸多多,俨然就是时尚标签怀旧密码,潜伏其后的则是泥腿子依稀可辨的精英叙事。在娱乐至死的时代,阅读拉金的《爵士笔记》前,首先得澄清感受快乐与放纵享乐之间的区别,在拉金的辞海里,“快乐”与周旋、搏斗、平等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享乐,恕我大意,并未留神拉金是否提到过,奴隶哪配得上这等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