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舞蹈不是表达,是对自我的探索

《高处眼亮———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林怀民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1年4月版,30.00元。

    1947年出生于台湾嘉义。14岁开始发表小说,1973年创办云门舞集,带动了台湾现代表演艺术的发展,在海内外取得瞩目成就。2009年获得欧洲舞动国际舞蹈大赛颁赠的“终身成就奖”。最近,林怀民在大陆出版《高处眼亮———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

  “你喜欢这些楼房吗?我讨厌它们,我喜欢有树的地方。”一身黑衣的林怀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向南都记者嘟囔着。64岁的他,赤子一般坦率、真诚。聊到爱徒吴兴国最近在香港艺术节上演的新戏时,林怀民有些兴奋地踢了踢南都记者的鞋底,“你去看过吗?怎么样?怎么样?”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男人撑起了台湾现代表演艺术的大厦。热爱舞蹈的林怀民1973年从美国回来后成立了云门舞集。“在美国留学三年,只上过一百多堂技术科;没在任何职业舞团待过,只编过三个短舞,当时却异想天开地想成立舞团。”林怀民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玛莎·葛兰姆和乔治·巴兰钦两位舞蹈大师传记的砥砺下,林怀民毅然决然地开始了自己的舞蹈生涯。“创团之初,家父警告我:‘跳舞可以是乞丐的行业。’我说,我知道,神袛般的大师尤然如此,渺小的我如何例外?”

  带着这份决心,在辛苦耕耘三十余年后,云门舞集终于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承认,成为向西方世界展现东方艺术的重要窗口。在台湾,云门舞集带动了台湾现代表演艺术的全面发展,几乎所有台湾现代表演艺术团体都或多或少受到云门舞集的影响。但林怀民对此却轻描淡写:“没有我,没有云门舞集,台湾现代表演艺术仍然会出现,只是可能会晚几年。毕竟整个大环境在哪里。”

  同经历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世界范围内学生运动的人一样,林怀民的骨子里带有极强的浪漫主义革命色彩的。“我们这一代在台湾成长的年轻人,全部的偶像、全部的召唤都在黄花岗。他们的精神对我们的刺激、感染非常大。”林怀民说,当年带着一腔热血创办了云门舞集,经过38年走到这一步,现在看来做得还不错。

  人生就是这么件事而已

  南方都市报:从你的书上看,印度之行对你的影响很大。从印度回来以后,你在舞蹈上,可能更趋向于用“静”的方式来表达一切?

  林怀民:是,影响非常大。我其实是一个不安静的人,可是从印度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身心都非常安静。当时在印度主要是去菩提迦耶,那里是佛祖释迦牟尼得道的地方,现在还保留着佛祖顿悟时那棵菩提树。我去的时候正好遇上印度的干季和雨季交织,开始时非常热,然后又是一直下雨。虽然条件很恶劣,但那棵菩提树却仍然非常漂亮。我印象很深的是,在菩提树下见到一个苦行僧,他天天都会弄一堆树枝、小花围在菩提树边上,然后就是打坐,从清晨四五点钟一直到太阳下山,日复一日。在印度,像这样的信徒非常多,到处都是。这就让你感觉整个地方都是非常安静的。印度之行对我而言,并不仅仅是创作出了《流浪者之歌》,它对我整个人生影响都非常大。从印度回来以后,我就非常快乐了,不再去计较成败,你会觉得人生不过就是这么一件事而已。

  南都:也就是说,印度之行对你整个人生观都是一个颠覆?

  林怀民:可以这么说,很多人觉得匪夷所思,我怎么一看就把人生给看透了。我觉得这种颠覆非常好,好得不得了。在中国文化中,对死亡采取的是逃避的态度,不许任何人谈论。但是在印度,你会发现,生老病死都摆在街上让你看。这才是真正的伟大,生命本身就像喝水一样,养生送死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明白这个以后,再反观人生,它给我的感觉就是,你真正要做的事情就是当下,你要能够更多地去帮助他人。在印度你能看到生活的本质,能感觉到一种幸福。

  南都:你觉得在此之前你的那些痛苦来自哪里?

  林怀民:来自于儒家的教育,它要你立德、立言、立功;来源于美式教育,它要求你要有效率,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一切。你所做的一切,都要按时按点地完成。在印度,他们根本就不计较这些。像坐火车,我们如果晚点半个小时可能就受不了了,但对他们来说,晚点五六个小时都算是效率高的了,有时候甚至会晚点十多个小时。他们觉得,火车反正一定会来的,有什么好急的。

  我的舞蹈,你只要眼睛能够看到就好

  南都: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把这些感悟传递出去,通过像《流浪者之歌》这样的作品?

  林怀民: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每做一个作品,我都不知道它最终会是怎样的。如果我已经明确知道我做的是什么,那我就不会再去做了。因为编舞不是在做一个制作,不是说开两次会就能定下方案的。对我和舞者来说,这都是一个探索的过程。我们之所以去做,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那就像你在丛林里闻到一个遥远的芬芳,你会朝着那个方向找路。编舞也是这样,我们享受的是这个过程。所以我在编舞时,我们没有剧本,没有主题思想,经常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有一段、没一段地编完以后,还是不知道做出来的是什么。到最后音乐一动,整个作品就这样完成了。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告诉别人些什么。

  而且,你也不要以为可以带给人家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场经验。这都是非常偶然的东西,有人可能今天跟老婆吵了架才来,有人可能昨晚没睡好,这些都会影响他对舞蹈的感觉。但是舞蹈本身确实会表现出一些东西,这些更多的是表现舞者在那个阶段自己的感受,这个东西是不能骗人的,因为作品自己会说话,观众可能也感受得到,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南都:也就是说,在舞蹈中,你只是想把自己内心的某些东西表达出来?

  林怀民:正好相反,不是表达出来,而是企图透过这个东西来认识你自己在哪里。说得有些玄妙(笑),但这是很诚实的东西,在舞蹈中,其实是对自我的一个探索。有点像在作品中把自己的心放野那样的感觉。

  南都:但作为一个舞蹈,它最后还是需要有一个东西呈现出来。这怎么来取舍呢?

  林怀民:因为票已经卖出去了,你必须要做出一个东西。但每个人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往往要等到演出前两个礼拜,急得不能再急了,我们才把最终的内容确定下来,毕竟还有一个大的方向在那里。但也有在演出前把大方向都改掉的例子。我有一个舞,叫做《烟》,本来是打算接着讲印度,当时把演员都拉到印度去了。后来,我去布拉格旅游,住的旅馆前面是一个犹太人墓地,漂亮得不得了。我每天都根据那里的风是怎样吹树叶的,来决定当天穿什么衣服:如果树叶是波涛大浪,就多穿一些;如果是和缓的抖动,就少穿一些。从布拉格回来,我就给《烟》加了一些音乐,把整个主题改成了追忆往事,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你看我是非常脆弱的,我甚至没办法决定一个舞蹈该如何着手。对于我的舞蹈,你只要眼睛能够看到,有感觉就好了,没必要猜测我想表达什么。就像你看珠江,大水汹涌让你很有感觉,这就够了,你没必要去问珠江当天的含沙量是多少。

  南都:虽然如此,但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给云门舞集贴各种标签。你怎么来看这些标签,它们是否会把你框住?

  林怀民:框不住我。虽然我不是很厉害,但也没那么容易框住我(笑)。我的作品都是一下这样、一下那样,天马行空,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但也不能一直这样,当你的东西基本上可以发作了,还是要找到一个框子,把内容统一起来。你找到一个音乐,它是一个框;找到一个音符,另外一个框。然后就是作品的品质、个性、风格,你必须把这些形式都考虑清楚。然后就往里面填东西,像涂颜色一样把它涂满。

  用20年才洗去对文字的牵挂

  南都:你之前是学新闻的,后来才去学舞。你觉得文字和舞蹈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林怀民:我现在写东西很少,有些排斥文字。我很早就开始发表小说,早期很多舞蹈作品也是从文学出发,像《白蛇传》、《薪传》、《红楼梦》都有叙事的色彩。但是后来我发现,文字伤舞。

  南都:文字伤舞?为什么这么说?

  林怀民:因为文字可以界定的表现往往限制了肢体的丰富性。像我的《白蛇传》大家都看得懂,1975年的作品到现在还在演。实际上我是不大喜欢这个作品的,因为它的舞被文字束缚住了。在《白蛇传》里,青蛇泼辣有为,是一个花旦的角色;而白蛇则属于青衣。这些都被文字规定死了,白蛇不能做青蛇的动作,青蛇也不能做白蛇的动作。如果把这些角色都抛弃,那你怎么跳都可以,肢体的丰富性就展现出来了。舞蹈应该用肢体、动作的丰富性来表达,而不是通过局限性的动作来刻画某个角色。

  南都:那你是如何来脱离文字对舞蹈的束缚的?

  林怀民:如果还按《白蛇传》那样来编舞,到最后舞蹈会越来越窄,舞者可以做的动作也越来越窄。要知道,舞蹈、肢体的丰富性便在于能够包容各种不同的解释,认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用了大约二十年的时光才洗去对文字的牵挂。就像看画一样,之前编舞就像没看到一幅画,就要先看下面的说明,然后再对照着看图。现在就直接看画,从视觉中感受画的意义。舞蹈也是这样的,坐在观众席,你不是去了解怎样一个故事,而是要感受舞者的能量,感受舞者每个呼吸给你带来的东西。

  南都:是不是说肢体本身要比文字更能传达信息?

  林怀民:对,而且更为多元。舞蹈不是拿来说故事的,它应该有更大的作用。那么大的土地完全可以多一点不同的东西,没有必要一统化。我编舞编到最后,会请很多七八岁的小孩来看我的舞蹈。我就坐在旁边看着,如果他们被吸引住了,那就是没有问题;如果他们一直在讲话,没有兴趣,那就是我要改的地方。小朋友是完全可以感受到舞蹈的能量的,你根本不需要向他们解释什么。

  南都:你为云门舞集编了这么多舞,这些舞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怀民:就像日记。比如说在看某段舞的时候,我看到的东西和观众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它往往能勾起我许多回忆。但这也是舞蹈这个行业让我感到最痛苦的地方。你不幸编了一个舞,然后要不断地重演。你明明有二十几个新舞,但老是要回到1994年编舞的那个点上,你老是被绊住,这让人很不开心。

  我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剧场里浪费了,所以我恨这个剧场,可是我不得不进剧场。我看不到四周,我只看得到剧场。而且除了跳舞,我也没干过别的事情,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笑)。

  南都:从你的书里,我发现你的文化来源有四个,一个是中国的儒家文化,一个是台湾原住民的文化;然后还有像印度这样的,另外一种东方文化;再有就是西方文化。是不是这样?

  林怀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日本文化。日本在台湾统治了五十年,对台湾社会的影响非常深。我父亲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我的母亲是在日本念的专科学校,他们有时候在家都是讲日本话。我从小生活在日本式的文化氛围之中。后来,国民党到台湾,又带了完全不一样的文化。所以我们这一代的小孩在文化上是非常多元又扭曲的。日本人给台湾带来的不仅是日本文化,还有很多西方现代文明的东西。所以在我家的书柜里,有印象派、古典音乐、歌德、丘吉尔等各种各样的书籍,也有《三国》、《水浒》,甚至还有鲁迅的《呐喊》,那个时候这还是禁书。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住在城里以后,隔壁家的叔叔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他那时候经常带我去电影院看由《边城》改编而成的《翠翠》、《碧血黄花》。而我爸妈就喜欢带我看日本片,还有《战地春梦》、《乱世佳人》,我从小的知识体系非常复杂。但对我而言,并不存在什么交融的问题,因为我们就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我们既喝普洱,也喝杭菊,也喜欢去星巴克。这些都没有问题,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你也无法来界定我们到底属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