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传人王廼新:忙趁东风放纸鸢(组图)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一个周末晴日,崇文区风筝协会组织了放飞活动,一时间,各路风筝爱好者,带着自己的精心之作齐聚一堂:地上,是新朋老友谈笑寒暄;天上,是形色各异的大小风筝,争奇斗艳,色彩纷呈……

  忽然间,一只目光灼灼的“大鹰”,展开一丈五宽的双翅,借了好风,一飞冲天。爱好者们不禁引领而望——早有那眼快的叫起好儿来:“嘿,这‘盘儿鹰’,一放就起,一起就直,这不,跟咱脑瓜顶上打盘儿呢!”

  谁承想,就在众人仰头观瞧的当口,也正有三五只老鸹,或者鹰鹞,许是出于好奇,要么就是出于对“领地”的保护意识,慢慢地,向着“大鹰”逼近。突然,高空中传来鸟群的鸣叫,但见飞禽越聚越多,都朝这“闯入者”袭来。它们来势汹汹,群起而攻,引得路人指指点点,掩口而笑:“好一个乱真的‘盘儿鹰’,逗得一干大鸟‘浪费感情’!”

  人群中,区风筝协会会长胡铁庄很有几分激动,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大鹰”,正是1989年,第二届北京国际风筝会上超大型软翅风筝的优胜作品,出自著名民间艺术家“风筝刘”的爱徒王廼新之手。提起“风筝刘”刘汉祥,那可是咱北京风筝界德艺双馨的前辈,不幸几年前过世了。刘老是北京一级民间工艺大师,眼看他的“绝活”没有成为“绝唱”,真的传承下来了,胡铁庄连忙分开众人,叫了声“可找到你了!”,一下子握住了王廼新的手——想到刘老有了传人,他的眼睛,忍不住有些湿润了。

  昆明湖上,恋人“见证”诚意拜师

  要说起王廼新的风筝情缘,还得从1979年初遇恩师刘汉祥那天说起。

  那年初春,正是“冰河”解冻、百废待兴的时候。话剧舞台上,热演着《于无声处》和《枫叶红了的时候》。收音机里,回荡着“美酒飘香歌声飞”的轻快旋律。人们的胸腔里,涌动着向往美,渴望创造的无限热情。

  当时的王廼新,正是二十出头的“文艺青年”,在二商局汽车队工作,又曾是崇文区文化馆舞蹈队队长,在历史舞剧《小刀会》中饰演过男主角“潘启祥”,还能演出整段的山东琴书《时传祥》,真可谓多才多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年春天对王廼新还有特殊的意义:经熟人介绍,他正与一位叫许忠贤的姑娘谈着恋爱。忠贤姑娘忠厚贤惠,温良纯朴,两人相处总是有说有笑,甜甜蜜蜜。这不,到了周末,听说在颐和园有个风筝会,但凡手持风筝,即可免去门票,一对恋人就欢欢喜喜,举着风筝来了。

  一到昆明湖冰面,放眼山光雪色,亭台楼阁,古趣中透出鲜活春意;人来人往,纸鸢翱翔,瞩目中,更觉出盎然的生机。

  也是机缘凑巧,王廼新一下子从人群里认出一位“发小儿”,当年一道儿在天坛古柏林中折跟斗打把势吊嗓子练功夫的刘家“老四”!“发小儿”攥住廼新的手,把他引见给了自己的父亲——著名琴师、民间风筝奇人刘汉祥。

  刘老祖籍哈尔滨,天资聪慧,9岁开始登台担任主弦,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评剧界一提琴师刘汉祥,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世纪七十年代,刘老与大多数同仁一样,被迫“改行”,给安排在北京戏校“看大门”,但他处变不惊,从容恬淡,凭借玩儿风筝,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之所以称他风筝奇人,是因为刘老的风筝,在传统工艺基础上大胆创新,自成一家,被各路高手尊称为“风筝刘”。于风筝,刘老已洞悉了其中三昧,他曾说:“一只风筝能不能飞,最重要的是制作时讲究平衡,做人也是一样。”

  初见“风筝刘”,王廼新难掩自己的激动心情——打小儿就喜欢风筝,在永定河畔,举着“屁帘儿”风筝欢呼放飞,是他美好的童年回忆——面对刘老,他恭恭敬敬递上了自己的“白劈儿”风筝。刘老眯眼端详,和蔼地给予肯定:“嗯,你这架子活儿挺好,合理,匀称,糊得也干净利落……”短短几句话,说得小伙子心里热乎乎的。出于对“风筝刘”的闻名和敬重,亦有源自童年的一片热情,他当即恳请刘老收自己为徒,老人欣然同意,于是,也就开始了王廼新长达30年的风筝情缘。

  “那可真是一见钟情啊!”30年过去了,妻子许忠贤看看丈夫,又看看风筝,话音里,蕴涵着种种的爱意与感慨。

  勤苦学艺,30年无悔风筝情缘

  自从昆明湖上拜了师,王廼新就像是给勾了魂儿似的,只要下了班,就往天坛北门东晓市的师傅家跑,一连五年,风雨无阻。

  别看风筝是个玩具,可这小小的玩具,承载着千百年的历史文化,承载着无数工匠的技艺与心血。据说,风筝最早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春秋时代,墨翟“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南北朝时候,曾有人背着风筝,从高处跳下而没有跌死。足见小小风筝,寄托着我们祖先对于无垠天空的神往,寄托着人类希冀自由飞翔的渴望。从唐朝开始,风筝逐渐变成玩具。到了晚唐,风筝上已有用丝条或竹笛制成的响器,因风而鸣,其声似筝,故名“风筝”。

  唐宋时期造纸业出现,风筝引用纸糊,很快流入民间。

  到了清朝,此风更盛。《红楼梦》第七十回中,生动描述了富贵人家开春放风筝、“放晦气”的场面,提到了螃蟹、蝙蝠、凤凰、大鱼、美人、沙燕等多种风筝。还有位诗人高鼎赋诗曰:“草长莺飞三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师傅的家,简直就是一个风筝博物馆。刘汉祥把多年来在戏校教学的收入,几乎全部投入到了风筝制作之中,不图名不图利,图的就是一个“乐在其中”。

  这里有成百上千的风筝,让王廼新目不暇接。尤其是在传统沙燕儿的基础上,汲取了国画、壁画、版画的手法,创新出来的种种风筝,像“蛤蟆燕”、“螳螂”、“山鬼”、“精卫填海”、“钟馗打鬼”、“桃园三结义”、“和合二仙”、“刘海戏蟾”、“纠察灵官”、“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等,让王廼新看得入迷。

  刘老的风筝,架子活儿有口皆碑,至于画工,更是自成一格:布局古朴匀整,设色大胆鲜明,线条活泼灵动……大方中有俏丽,严谨中有活络。于艺术之道,刘老可谓是融会贯通,你只消看那丽人的飘带随风,鲤鱼的摇头摆尾,美猴王的雉鸡翎翩翩欲舞,就能领会眼前这些风筝,无一不带着老琴师胸怀中的旋律与颤音了。

  而刘老也看出了徒弟对风筝的痴迷,就手把着手,将自己多年的经验和心得,一一传授给他。

  其实,小小风筝,可分硬翅、软翅、串儿、拍子、立体等多个种类。

  刘老做得最多的“瘦沙燕”,属硬翅类,是在总结南北风筝特点的基础上,将上下膀条对扎,又受春燕外形和习性启示制作而成。

  具体到风筝的制作,讲究“扎、糊、绘、放”。刘老从扎架子的第一步,如何精选竹子讲起。他说,竹子可以在建材市场里买到,要挑选秋季伐下、走旱路运来的川竹,其韧性好,阴干后很少变形。选好竹子,回来要按需截取成条。截的时候就要想到,煨烤后的竹子会一批两半——只有这样,架子才会均匀对称,飞起来才能保持平衡。每根竹条不但要削平竹节,用砂纸打光,还需用涂有浆糊的纸条按一定间隔缠绕起来,以使后来糊上的纸或绢更为牢固。至于绑扎时候,竹节所处的位置,也是相当考究,需要根据架子的大小相应调整、预先定位。而且多大的架子,配多厚的竹条,都要凭经验领悟,其间自有一定的比例关系,掌握不好,竹子厚了放不起来,竹子薄了一放就易吹折……

  这“扎功”,要求你得是木匠,尤其是扎大型风筝的架子,又得劈又得刨,要肯花力气,吃得了苦才行。多少回,利器伤了手,竹劈儿扎了肉,王廼新都不吭一声——难得就是一个喜欢呗。

  最让他兴奋不已的是,一次次捧着刚做好的风筝,跟着师傅出去试飞。架子哪儿有毛病,糊得哪儿不对劲,甚至画工的效果究竟如何,一放便知。师傅一五一十,悉心指点,徒弟虚心谨记,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细节。

  仅扎架子一项,就有如此之多的裉节儿,刘老的精益求精,廼新的勤学苦练,自此可以想见一斑了。

  说到糊,所用材料多为高丽纸或绢绸,可放飞的微型风筝用棉纸,仅供观赏的小型风筝则使用“蝉衣”(撒金宣纸),若是糊制大型风筝,就要用皮纸或经高丽纸托裱后的绢绸,用来提高抗风拉力。

  说到绘制,要求你得有画工。画风筝讲求工笔重彩,颜色对比鲜明,放上天一看,打远儿醒目,收在手里细瞧,笔笔精到,耐得住品味把玩。

  刘老让徒弟从运笔的基本功开始练起,廼新言听计从,在师傅家画,回到自己家又画,手酸了,眼睛疼了,歇一歇还画。他知道,苦和乐,本来就像这风筝的正反两面儿,相互依傍不是?

  那些学艺的日子,廼新是有苦有乐。而对于他的妻子来说,也承受了不少的乐与苦。两人1981年结婚,第二年,小女儿出生了。廼新欢欢喜喜,给闺女取名“王筝”,随后又奔到师傅家做风筝去了,而把家里这个“筝”,交给了贤妻和自己的良母。回忆起那些辛苦的日子,妻子忍不住“扑哧”一乐:“谁让咱叫‘忠贤’呢!”

  不过,说到他对师傅的“忠”和“孝”,妻子也是不住地点头:“他呀,家里的事可以不管,只要师傅那儿一声招呼,抬脚就去。”

  可不是,廼新的技艺渐长,师傅制作大型风筝,少不了他帮忙。师母也喜欢他,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留饭。刘老家里七个孩子,每天单是伺候一家人吃饭,师母就够辛苦的了,廼新看在眼里,时常跑前跑后,要么帮着买兜子菜、一嘟噜馒头或者一二斤琵琶虾,要么在厨房帮着打打下手儿——老人能不喜欢么?知道他爱喝两口儿,师母有时候还会给他备上一毛一两的“北京白酒”,一买就买半斤。那时候师傅月工资一百多点儿,可是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呐。

  廼新温酒下肚,心里也是一片和暖。师傅好烟不好酒,徒弟若是劝得紧,一高兴,也会跟着抿上一口。就着师母的拿手菜——东北风味儿的“虾耙子”,爷儿俩边吃边聊,说来说去,也还是离不开风筝。

  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刘老在风筝界颇有名望,慕名来看风筝的,想花大价钱购买的,不乏其人。老爷子有股“轴劲”,他指着风筝说:“不阿世媚俗,攀附权贵,追名逐利,心里头清静平和——这就是做人的平衡。”

  徒弟也细细端详着风筝,“面子”上虽软,可是内里自有它的骨头,否则,它也飞不起来不是?

  虽是夜色正浓,廼新倒觉得,这心头挺亮堂。

  赶上师傅高兴,还会拿起京胡,拉上一曲《夜深沉》。

  师傅讲过,《夜深沉》是传统的京剧曲牌,选自组曲《虞美人》,刻画的是虞姬的内心世界。从那板式、节奏的急徐变化,能让人形象地感受到轻灵和英武,柔情和严酷……相互对比,又相互调和。

  听着《夜深沉》,再看刘老的风筝,那鲜艳的色彩,那灵动的线条,既相互对比,又相互调和。

  从师傅那里,王廼新充分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看到了音乐家投身于“游戏”的艺术,那种忘我和执著,从此,也就对先生更敬更爱了。

  刘老六十大寿,廼新出面置办的酒席——主菜是涮羊肉,那时候,廼新的月工资是四十多元,给师傅办寿酒花了有六十多。从采买到下厨,从给师傅敬烟敬酒,到招呼亲朋好友吃好吃饱,他忙了个脚不沾地,不亦乐乎。

  师傅师母看在眼里,喜在心中,有情有义的爱徒,实在难得。

  让“刘氏风筝”飞进电影《马可波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的风筝界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各种展览、放飞会,一个接着一个,新作层出不穷,高手云集。“风筝哈”、“曹氏风筝”,还有独树一帜的马晋、刘汉祥、费宝龄等人的作品,可谓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王廼新跟着刘老,参加了潍坊风筝节等大型展会,师徒两人的风筝,受到许多同行的肯定。他们还应各地文化馆的邀请,为风筝制作的普及进行义务教学和放飞。

  也许没有人知道,电影《红楼梦》拍摄姐妹们在大观园里“放晦气”,借用的就是刘老的“大雁”风筝;在电影《马可波罗》中,让世界各国观众惊叹不已的“中国风筝”,则是王廼新制作的“龙”风筝。

  自此,廼新开始独当一面,制作各式风筝,“盘鹰”、“巧鹰”、“大雁”、“对燕”、“鹦鹉”、“云蝶”等等。

  由于师出名门,勤于实践,在种种比赛中崭露头角,荣誉也接踵而至。

  1987年11月,王廼新的风筝作品荣获崇文区首届艺术节风筝展览二等奖;1988年,他被崇文区文联评为先进会员;1998年,荣获第二届北京国际风筝会超大型软翅风筝优胜奖;与刘老合作或独立制作的风筝作品,多次到德国、美国、日本、加拿大等国参展、参赛,并有多幅被收藏。

  廼新以风筝会朋友,结交了不少同好。他说,风筝一个人放着没劲,就喜欢大家借了放飞的机会聚在一块儿,又切磋技艺,又海阔天空地神聊。

  “福娃”腾跃,圆了恩师奥运蓝天梦

  如果说,王廼新的情思、情趣有如天上的风筝,而日常的生计,则像那又细又韧的一线,总能把你拉回到现实之中。现实是,即便身手不凡,也很难靠风筝为生。

  有些年,他为生计奔忙,隔段日子才去看望师傅、师母,二老年事已高,见到他不免默默流泪。尤其是师傅的泪,里面该有多少没有说出的话呀。

  刘汉祥喜欢创新,总是在作品中求变。腿脚硬朗时候,于不同时机、不同地域参加比赛,常有“即兴”之作:去法国巴黎参赛,他让埃菲尔铁塔和古老长城的图案,欢聚在“沙燕”风筝的双翼之上,希望友谊地久天长;庆祝香港回归,他制作了“和平鸽”风筝,祈愿世界和平。

  当得知北京申办奥运成功的时候,老人也曾欢欣鼓舞,摩拳擦掌。2004年,刘老撒手西去,王廼新深知,恩师临终,一定有未竟的夙愿。

  于是,在2007年自费出版的《王廼新风筝艺术》一书中,将恩师的获奖证书、代表作品于显著位置刊出,深恐随着岁月的流逝,湮没了恩师的美名。

  同年,为喜迎奥运,又精心制作了“福娃风筝”和长达一百节的“龙风筝”,并于亦庄体育场举行了放飞仪式。那一天,亲人友人都来助兴,只见福娃腾跃,神龙飞舞。一时间,亲情友情爱国情,融于万里晴空,也圆了恩师刘汉祥的奥运蓝天梦。

  今年,“雨水”已过。笔者登门拜访王廼新先生,于越冬蝈蝈的浅吟低唱之中,一边欣赏着悬于四壁的国画名作和各式风筝,一边静听主人就近年的成绩侃侃而谈。

  2007年4月,王廼新从运输公司提前退休,自此得以专心琢磨风筝技艺。

  2008年4月,崇文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批准了他的申请,将其创作视为刘氏风筝的传承,加以保护和扶持。

  目前,他很繁忙,既要为筹建中的非物质文化博物馆创制作品,又要筹备自己的风筝工作室,还要为新中国60年大庆准备献礼风筝……

  眼看清明又近。听王廼新提起这个节气来,尤感意味深长。

  原来,刘老过世后,亲属根据老人的遗愿,将其平生制作的几十件风筝精品传给了爱徒王廼新。

  数年来,每逢想到恩师,总觉得肩上的责任很重很重。“绝活”如何不成为“绝唱”,这是摆在他面前的课题。越是临近清明,越是引发他思考,老辈的技艺,如何在自己这里得到延续,并且发扬光大。

  他又拜国画家李文弟苦学技艺,希望在画法上引入写意的特点,同时对风筝骨架的扎法努力钻研,渴求在升空后的动感上,有新的突破。

  今年的清明,如果天气适合,他多半会捧出一两件刘老的作品,在晴空下放飞。睹物思人,大概更觉得任重而道远吧。

  人们说清明放风筝,是寄托对故人的思念。那么,王廼新于清明,不论是放飞自己的精品,还是放起刘老的遗作,无疑都是这份跨世纪的师徒深情的美好明证! (韩晓征)